一直对杏情有独钟！ 私下里觉得，桃子太甜，灰子太酸，苹果太绵，梨子太淡……唯杏又酸又甜，浓香绵长，味道久远。 小时候，村子池塘边有个大大的杏园，把池塘围了大半圈儿。开花时节，满眼的珠光宝气，叫人感到无限的繁华和愉悦。时常，母亲到池塘洗衣服，黏在她身后的我总是殷勤地帮这帮那，跑腿打杂。那映在水底的满树杏花，被母亲洗衣的扬起的波纹，漾碎了,弯弯的，再漾成一池花海，天光云影徘徊其中，我当时就恨不得让杏一夜成熟，好吃饱吃足，哪怕酸倒牙，三天吃不成东西！ 那年麦子黄时，杏已黄灿灿满树。看守杏园的是个已风烛残年的老人，眼花耳笨。欺负他年迈，我们几个小馋猫经常跟他捉迷藏。老人若在东边看园，我们故意分一拨人跟他周旋：说好话，陪笑脸，外加撒娇，求他让我们吃一两个杏解解馋，哪怕是地上的落果也好！其余的人则调虎离山，到西边树木茂盛的地方，伺机钻过荆棘篱笆墙，偷摘几个又大又鲜的杏。太诱人了，那味道，那感觉，现在想来，也禁不住口舌生津。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，太阳像下了火，街上的树木像病了似的，无精打采地低垂着。八岁的我偷偷溜进杏园，见看园老人在东边的庵子里睡得很死，就蹑手蹑脚绕开庵子，来到西边，麻利地把荆棘篱笆拽开一个豁子，抱住树干，蹭蹭几下就爬到杏树树叉上，一边摘，一边吃，一边往口袋里塞。口袋刚刚塞满，忽然一声断喝：“小毛贼，哪里走！”一个跟头栽倒，我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，顾不上胳膊腿火辣辣地疼，一个鲤鱼打挺，我箭一般飞起，落荒而逃，身后是老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风箱般的喘息声。跑啊跑，不知跑了多久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微弱，喘息声似乎消失了，我才一头栽在一片麦地里，虚脱了一般。半天过去，周围依旧万籁俱寂，只有风吹麦穗发出的唰唰声。我这才敢探出头，回望。只见老人一屁股坐在地头的老柿子树下，咳嗽着，手抚着胸，距我至少有半里远！我暗自庆幸自己聪明，被追时不曾回半次头，与我同龄的小女孩多了去，他万不敢肯定是谁！纵然被怀疑，打死我都不承认，再说，捉贼捉赃，口袋里的杏早已在被追时掉光了，总不至于剖开肚子看看我的胃里有没有杏！ 那天，我一直在村外踅摸到天黑才回家，小算盘早已拨好：要是母亲问起，我就说到河滩跳水玩了，其实，我早已用井水把自己的腿脚、胳膊洗了又洗，不信，母亲可以用手指甲刮刮我的腿，腿上肯定会起白色的印儿（学校那时要求学生午休，碰上淘气的男生去池塘洗澡，课前只要在学校门口拦住他，用手指甲刮一下他的腿，准会起一道白印儿）。还好，母亲没有多问，父亲的眼光瞅着怪怪的。 周一中午放学，母亲喜滋滋端出半碗黄杏：“丫头，咱生产队分的，按人头，一人五个呢！”我如获至宝，大快朵颐。吃着吃着，泪水无端流了一脸，再看那碗里的杏，已目露凶光。 告别少年的蒙昧，转眼我进入豆蔻华年。师范毕业，我任教于乡中心校。学校到我家至少有八里土路，还得翻两道沟。那时每周只休息一天半。星期六中午放学才算过星期。回家路上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杏树。春天开花时，我就无限憧憬：杏熟时，我终于可以用我的工资堂堂正正买一筐享用！ 那年夏天，我恋爱了，男朋友早已代替我的母亲每周六周日接送我。恋爱中的小姑娘直觉天地都明媚。 眼看杏子就要熟了，我早已按捺不住，几次怂恿男友偷摘几颗，哪怕一颗，让我尝尝鲜也好。怎奈他是个谦谦君子，要么笑而不答，要么甜言蜜语：“丫头，我家门前有条河。夹岸种满了杏树。只要你肯到我家去，年年春天我都带你到杏树下喝杏花粥！”“啥是杏花粥？”我颇好奇。“我们小时候经常在杏花树下喝粥，杏花飘进碗里，伴着甜甜的花瓣一起喝下，我们那里的孩子就叫这粥为杏花粥。”也是杏花粥的诱惑，那时那刻我就有了今后非他不嫁的念头。 一个周末，实在忍不住了。快走到杏树底下时，我哎呀一声蹲下。男友惊问原因。 “脚崴了！疼死我！”我带着哭腔。 “我搀着你走！”他很真诚。 “不行，疼得要死！”我痛苦万分，梨花带雨。 看看周围没有人，他只好红着脸说：“丫头，我背着你吧！”说罢，红着脸，像个做错了事的学生，蹲在我面前。一阵窃喜，我不由分说，爬上他的肩，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，心咚咚直跳（八十年代中期的农村，恋人牵着手走路就很少见！幸亏周围没有人！）。待走到树下，我一跃而起，顺手拽断一根结果很稠的杏树枝。 男友急了：“你一一” “谁让树枝撞住了我的眼！是杏想跑到我怀里的。”我半是撒娇，半是狡辩。男友叹息一声，把我的双腿揽得更紧。那时那刻，我甜甜地想：这个背我的男子注定要一辈子背着我了。 流光一闪多年，红了樱桃，绿了芭蕉。当年那个馋丫头，那个刁蛮的乡村女教师已经浅醉中年，岁月不经意间将白发偷偷藏于发间。 近几年，时兴回归田园，举家到农家、到乡下采摘之风盛行。春摘草莓。夏摘杏，秋摘苹果，冬挖窖菜…… 前日，应邀到石陵港沟摘杏，满怀欣喜。一来可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，二来也可以让我八岁的小女儿知道：杏是长在树上，不是长在超市或冰箱里。 那日，风和日丽，一行人驱车前往，沿途个别地块的麦子已经收割完毕，也有刚刚割倒在地的，更多的是大片大片金黄的麦浪在翻滚。同行的人在说着今年的好收成，在议着农村的好远景，小女儿在一群大人的逗笑声中，喜鹊般叽叽喳喳，洒下一路欢声笑语。 桃园在港沟沟底，从陵上往下，村村通公路已经延伸不到。土路两边的荆棘茂盛。怕剮坏了车，我们索性步行到桃园。穿着公主裙，小皮鞋的女儿受不了，娇俏的脸早已被晒得通红，脚上早已磨出了血泡。幸而杏园主人的一两手扶拖拉机帮她解了围。 来到杏园，我吃惊非常：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杏园，那里应该是黄灿灿一片，应该是千树万树压枝低，应该是杏果繁若满天星辰，杏儿应该是拥着挤着好不热闹，应该蔚然丰收成一片壮观……可眼前，硕大的杏叶间稀疏点缀着几个杏果，且满面疤痕（今春下过冰雹的缘故），个别枝条上算得上成串的杏果也往往杏儿瘦小，皱皱巴巴，像怕见人的丑女，全然没有我想象的杏园中的果实润泽与饱满。憾憾地、懒懒的寻找着，摘了几个躲在杏叶后面还算硕大的杏，来时的喜悦荡然无存。杏园的主人，是我同事的弟弟，饱经沧桑的的脸上写满真诚：“随便摘！随便吃，拣最好的！” “今年欠收，杏咋还像常年一样便宜？”我试着问。 “杏是速熟果实，说熟就一周时间。咱不懂储藏技术，附近也没有杏圃加工厂。拉出去还没卖完就烂了。没办法！今年欠收。去年丰收又咋样？雇人摘了，拉到集上卖的钱还不够工人工资和车油钱！只好等杏果掉到地下，沤了卖杏仁！” 我的心被刺痛了。 几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因填不饱肚子而渴望吃杏，那个衣食无忧的乡村女教师因渴望爱情与杏结缘。而今，有着吃不完杏的农人却受着生活深深的熬煎。 “杏”谐音“幸”，幸福。农民在田间地头，房前屋后种杏树，是渴望幸福，播种幸福。可待杏树成林时，杏欠收成灾，丰收也成灾！ 又到杏熟时……
作者简介：宋彩屏，河南洛阳高级语文教师。生活上幸福的一塌糊涂的小女人！喜欢仰望星空，往往脚踏实地